鲁小莫:这一天,要等多少年

访问次数: 2406                        发布时间:2010-03-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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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雪,天地纯净。清早她打开家门,外面的雪地里躺着一个红色襁褓。襁褓里的婴儿,粉红的脸,乌黑的眼,对她咧了咧嘴,笑。

    她“呀”一声,喜不自禁地抱回家,仔细端详,说,老天送我一个女儿啊。她母亲摇头,叹,作孽啊!

    那一年,她20岁。

    她捡了一个女婴的消息很快传出村外。消息再传回来时变了味。有人说,她在镇上当临时工时跟人鬼混,怀了孕,冬天棉袄捂住大肚子愣是没看出来,这不,女娃生出来了。

    这消息让她气晕了头。跺跺脚,恨恨地。

    还有比她更气的人,叫青山,来找她,说,快把这孩子送出去,要不,赶集的时候放在集头。有这孩子,我们家不可能同意咱俩成亲。

    怀里的孩子正用小手轻轻抓她的脸,她流泪了,说,这样的狠心,咋能下得了?

    青山家的鞭炮劈劈啪啪响的时候,她坐在山里流泪。青山在他的母亲喝了老鼠药被救活的第二天,就与邻村的一位姑娘见了面。青山结婚了。青山的洞房花烛夜时,她回到家。那时候,炕上的婴孩哭哑了嗓子,蹬脱了被子。她替她盖好,说,你是雪地里捡来的,就叫雪儿吧,今后,我就是你妈。

    那个叫雪儿的小孩,是我。

     从我懂事的时候,就知道周围总有异样的目光,还有小孩叫我“野种”。问她,她倒从不避讳,讲我的身世,说,别怕,有我呢。

    我从小性格孤僻,不跟小孩玩儿,不理大人,只是小尾巴一样地跟在她屁股后。

    8岁那年,她才嫁人。嫁到一个穷乡僻壤。她出嫁的唯一条件是,可以带着我。

    我一进那个家门,就冷冷地打量那个破屋,那个老男人。老男人大她19岁。老男人对我并不友好,只有当着她的面,才给我一个笑脸。背地里,冷冷看我的目光,一如我冷冷看他的一样。

    学习成绩出类拔萃,这是我唯一可以骄傲的地方,也是他一直不能阻止我上学的原因吧。有时候她犹犹豫豫地说,雪儿,女娃子家,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我知道这话也是出自他口。

    我心里充满怨愤。她不知道我不愿意待在家里吗?上学是逃离的最好借口。我觉得这些话,即使我不说,她也该懂。

    不知是我骨子里先天叛逆,还是她变得越来越粗糙,我觉得自己的心跟她越来越远。有时看着她蓬头垢面地跟那个老男人一起,拉车,犁地,织草绳,我有着说不出的孤独。

    可是他却不让我上大学。

    大学录取通知书到来时,那个村子炸了锅。这里还从没走出一个大学生。而后,我听见两人在隔壁大吵。他的声音震得屋子发颤:哪有钱供她上大学!她是哭着跑出去的。

    她是在夜黑时回来的。用钥匙打开我屋里的一只黑木箱。木箱底,有一副手镯与耳环。我知道这是她姥姥的姥姥传下来的。我的眼里瞬间涌上了泪水。

    箱子底,我还看见一只红色发夹。塑料的,很鲜艳。我的眼睛亮了下。她用手摩挲一会儿,又放回去。一点点失望在我心里掠过。我还以为她会送给我。除了路边的野花,我从未有过一样饰品。

    拿着变卖首饰的钱,离开她的一瞬,我心里忽然有着一种说不出的轻松。我知道这一走,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我还知道她一直在流泪。我没有回头,只在心里喊一声,有一天,我会报您的恩。

     大学生活丰富多彩,而我永远独立于生活之外。除了上课、学习、兼职做几份家教,我没有课余生活。大学4年,我年年得一等奖学金。同学对我的评价是:冷傲,孤僻。没有人明白,我总在用极度的骄傲,来掩饰内心极度的自卑。

    我从不在脸上涂涂抹抹,我甚至连一面小镜子都没有。一年四季一共两件外套,一根橡皮筋就能将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

    可走过办公楼的一面整容镜时,不经意地一瞥,我的心狂风一样掀起波澜。镜子里的那个女孩是我吗?

    雪样肌肤,星般双眸,高挺的鼻梁,最朴素的衣着也掩饰不了一份脱俗的气质。这仿佛在提醒我,遥远的乡下,那个眼睛细长、皮肤黝黑的女人,她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我的亲生母亲是谁?黑暗的夜里,我流着眼泪想这个问题。她为什么生下我?为什么抛弃我?她长什么样儿?会不会跟别的同学的母亲一样,慈爱,高贵?这些问题常常想得我心痛。睡梦里,我仿佛依在母亲怀中,醒来后还能闻到母亲的气息。那是怎样的气息?好像是遥远的乡下,她身上的那种青草味儿。

    自卑让我远离男生。可我知道,我身边从来就不乏爱慕的眼光。这样的眼光又让我唯恐逃之不及。

    直到大四,在我每日晨读的草坪旁,他看着我,眼睛里有深深的关切与疼爱。我忽然地掉进了那片目光里。

    我恋爱了。

    也因为他,毕业后我留在那座城市。可几年来我一直不能确定的是,我要嫁给他吗?我的内心,有着本能的恐惧。

    直到见了他的母亲。那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坐在沙发上,端庄,含笑,温暖,慈爱。我忽然间落了泪。我想象中的亲生母亲,就该是这个样子的。

    我们很快结了婚。

     婚后不久,我跟他商量,把她接过来。那时候,老男人已去世。她也苍老,孤零零一个人过日子。虽然少有联系,可我无时不记得,这世上有一份我要加倍偿还的恩情。

    他点头,欣然同意。

    可她却不大习惯跟我们住在一起。举手投足,有着说不出的局促。

    还是他善解人意,跟我商量,在离我们住所不远处,再买一处小居室,她自己独住会更方便些。

    有一处她自己的房子,这是让我欣慰的。不仅如此,我给她买昂贵的外套,漂亮的项链,我给她很多钱。我把自己能想到且能承受得起的东西,全都买给她。我把自家的钥匙,给她配一把。她可以随时来我家。

    其实我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工作忙,天南海北地飞。稍有闲暇,我会陪着丈夫外出度假。此时的我,已经懂得用心经营一份感情了。

    有时候回到家里,我发现茶几上有一袋爆米花,或者一包甜瓜。我立刻知道是她送来的。我抿住嘴笑。只有她,才会买这类东西。

    她晕倒是忽然间的事。医院里,我一再地被医生责备,她血糖严重偏低,已经很久了。

    她躺着,枯叶一样,昏迷不醒。我握着她的手自责。日子刚好起来,怎么会这样?

    那天半夜她醒来了,暗淡的灯光下,她看着我,努力挤出一点儿笑容,说,有一天我死了,帮我把箱子里的发夹戴上。

    我一愣,问,红色的那只?

    她点点头。

    沉默很久,我问,那个发夹,是青山送给你的吗?

    她苍白的脸上竟浮出一点儿红晕,点点头,微弱地说,他结婚前送给我的,他说,他这辈子心里只有我。

    我伏下脸,热热的东西从眼里涌出来。几经周折,我找到青山。我打听到,他早已离婚,有一个女儿,跟母亲住在一起。

    青山坐在墙根下晒太阳,闭着眼睛,头发花白,胡子拉碴。我开了口,你还记得徐香吗?徐香是她的名字。

    “啪”一声,青山的烟斗惊得落了地,他嘴唇颤动,结结巴巴,徐香,她,她怎么了?

     我在她的屋里,贴上大红喜字。病愈的她,穿上大红外套,有些不安,不住地低头看自己,问,合适吗?太红了吧?

    青山坐在沙发上看她,喜滋滋地说,合适,真好看。她的眼角,竟浮出一抹泪花。

    我也百感交集。这样的幸福,该早就拥有的,却因为我,推迟了30年,直到青春谢尽,才姗姗而至。

    茶几上放着甜瓜与爆米花。青山买的。青山说,这些是她的最爱。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她总爱送给我这些。她总是把她认定的最好的东西,送给我。而我居然从不知道她的最爱。

    自以为知恩图报的我,没有想过,她为我付出与失去的,是我倾其一生都报答不了的。同世界上所有的母亲一样,从抱起我的第一次起,她想到的不是报恩。她只是想,跟我做骨肉相连的母女俩啊!

妈妈,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等了这么多年我才懂!( 荐自《青年文摘》20089月上)

 

信息来源:新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