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称之谓‘二云居士’”
江山代有人才出。
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那年月,名士大儒大都狷狂 得很:或思维奇特言谈骇世,或豪气干云狂傲不羁,或形迹放浪屑于流俗。其代表人物当数傅斯年,据说他是唯一一个敢在老蒋面前跷着二郎腿说话的文人,因而得诨名“傅大炮”,且炮口还敢瞄着皇亲国戚宋子文、孔祥熙等人。叶公超也算一个。到台岛后,他坐在“外长”的椅子上,也不把老蒋放在眼中。他最烦老蒋的文山 会海,尤反感开会查岗(签到)。一次在听老蒋报告时愤愤地对同事说:“ 嗦嗦,又浪费我半天时间,”还用英语补了一句,“他敢拿枪枪毙我?!”在讨论外蒙加入联合国问题时,两人发生争执,叶公超公然骂蒋:“他懂什么外交,连问题都搞不清楚!”
傅、叶都够“牛”的。其实,在他们那班人中还有一个刘文典,此人更“牛”——他敢在老蒋面前“以牙还牙”,面对面地干。
刘文典当年也是不同凡响的人物,精通英、德、日、意等语言,学贯中西,尤精国学。当过孙中山的秘书,师从章太炎学《说文》,与鲁迅为章氏同门弟子,与陈独秀亦师亦友,胡适、陈寅恪曾为他的书稿作序捧场,跟蒋介石干过仗,与毛泽东握过手……
未识其人,先观其貌。且看他的旧雨、同事和门墙对他的描述。
“叔雅人甚有趣,面目黧黑,盖昔日曾嗜鸦片,又性喜肉食。及后北大迁移昆明,人称之谓‘二云居士’,盖言云腿与云土皆名物,适投其所好也。好吸纸烟,常口衔一支,虽在说话也粘着嘴边,不识其何以能如此,唯进教堂以前始弃之。性滑稽,善谈笑,唯语不择言。”(周作人,《北大感旧录·刘叔雅》)
“有一年,余适与同车,其人有版本癖,在车中常手夹一书阅览,其书必属好版本。而又一手持卷烟,烟屑随吸随长,车行摇动,手中烟屑能不坠。”(钱穆,《师友杂忆》)
“三十年代初,他在清华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在北京大学兼课,讲六朝文,我听过一年……他偏于消瘦,面黑,一点没有出头露角的神气。上课坐着,讲书,眼很少睁大,总像是沉思,自言自语。”(张中行,《负暄琐话》)
“他的长衫特别长,扫地而行。像辛亥革命以前中国妇女所穿的裙子一样,不准看到脚,走路不能踩到裙边,只得轻轻慢移莲步。他偶尔也穿皮鞋,既破且脏,从不擦油。”(文中子,《刘文典:“半个教授”》)
他的清华老门生描写得更精彩:“记得那日国文班快要上课的时候,喜洋洋坐在三院七号教室里,满心想亲近这位渴慕多年的学术界名流的风采。可是铃声响后,走进来的却是一位憔悴得可怕的人物。看啊!四角式的平头罩上寸把长的黑发,消瘦的脸孔安着一对没有精神的眼睛,两颧高耸,双颊深入;长头高兮如望平空之孤鹤;肌肤黄瘦兮似辟谷之老衲;中等的身材羸瘠得 虽尚不至于骨子在身里边打架,但背上两块高耸着的肩骨却大有接触的可能。状貌如此,声音呢?天啊!不听时尤可,一听时真叫我连打了几个冷噤。既尖锐兮又无力,初如饥鼠兮终类寒猿……”(《教授印象记·刘文典》,见《清华暑期周刊·1935.7》)
刘文典(1889-1958),字叔雅,原名文聪,笔名天明等,安徽合肥人,祖籍怀宁。1906年入安徽公学读书,师从陈独秀、刘师培,很受两位老师的赏识,在思想上、治学上也深受恩师的熏陶和影响。1907年入同盟会。1909年东渡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同时随章太炎学《说文》,听章士钊演讲,爱国主义思想日趋成熟。辛亥革命成功后,刘文典回国,在上海同于右任、邵力子等办《民立报》,以刘天明为笔名发表了一系列宣传民主、反袁的文章。1913年袁世凯派人暗杀宋教人、范鸿仙,两人身亡,刘文典手臂中弹,但所幸未有大碍。孙中山“第二次革命”失败后流亡日本,刘文典也于是年再度扶桑,参加了孙中山的中华革命党,并任孙中山的秘书,积极从事反袁活动。袁世凯倒台后,军阀混战,辛亥革命成果被葬送。刘文典感到苦闷、彷徨和失望,从此毅然远离政治,立志从事学术研究。1916年从日本回国后,由陈独秀介绍到北京大学任教,时年27岁,由此开始了他著书立说的苜蓿生涯,直至终老。有人曾说,他是与辜鸿铭齐名的北大怪人。
“疾恶真推祢正平”
功成耻受赏,高节卓不群。
中国知识分子历有注重气节操守的传统,不畏强暴,不媚时俗。刘文典在安徽大学学潮中的表现即为一例。
1928年刘文典出任安徽大学校长(学校设在 省府安庆)。是年11月23日,安徽学界爆发了一场颇具规模的学潮。时恰“虎而冠者”蒋介石抵安庆,见到此情此景十分恼怒,认为安徽学风不正,学潮嚣张是共产党活动猖獗的反应,决心严惩。29日下午,蒋介石传刘文典觐见。此前,刘文典就曾扬言:“我刘叔雅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之而 去。我师承章太炎、刘师培、陈独秀,早年参加同盟会,曾任孙中山秘书,声讨过袁世凯,革命有功。蒋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
刘文典自视甚高,蒋介石挟北伐之功,更是盛气凌人。两人一见面便展开了唇枪舌剑。关于当时场景的描述有七八个版本之多,笔者择其三例较为平实、可信者列于后:
“因有怨气,见蒋时,戴礼帽着长衫,昂首阔 步,跟随侍从飘然直达蒋介石办公室。见蒋介石面带怒容,既不起座,也不让座,冲口即问:你是刘文典吗?这对刘文典正如火上加油。也冲口而出:‘字叔雅,文 典只是父母长辈叫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这更激怒了蒋介石,蒋一拍桌子,怒吼道:‘无耻文人!你怂恿共党分子闹事,该当何罪?’刘文典也应声反驳蒋介 石所言为不实之词,并大声呼喊:‘宁以义死!不苟幸生!’躬身向蒋碰去,早被侍卫挡住。蒋介石又吼:‘疯子!疯子!押下去!’”(刘兆吉,《新文学史料》 2002年第4期)
“蒋却一再追逼刘文典交出肇事学生,刘文典 ‘出言顶撞’,蒋介石大为震怒:‘……尔事前不能制止,事后纵任学生胡作非为,是安徽教育界之大耻,我此来为安徽洗耻,不得不从严法办,先自尔始。’刘文 典毫不屈服,怒斥蒋介石为‘新军阀’,蒋随即严令随从陈立夫将刘文典送交公安局关押。”(张正元、杨忠广,《安徽师大学报》1988年第2期)
“见面时刘称蒋为‘先生’而不称‘主席’,引 起蒋的不满。蒋要刘交出在学生风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惩罚罢课学生。刘当面顶了回去,说:‘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 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来管。’说到激烈处,两人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蒋介石恼羞成怒,当场打了刘文典两记耳光, 并给他定了个‘治学不严’的罪名,把他送进了监狱。”(叶新,《近代学人轶事》)
刘文典终于被押进大牢。蒋介石还扬言要“解散安大”。
消息传出后,安大师生立即组成“护校代表 团”,与安庆多所中学的学生400余人,聚集在省府前请愿,要求释放刘文典,收回关押、开除学生的成命。同时,安大教职员代表和皖省各界贤达联名致电教育 部长蒋梦麟以及中国公学校长胡适。
当时学界盛传刘文典的一句名言:“大学不是衙 门”。那是刘文典对当局迫害进步青年的愤慨。刘在安大曾以一种特别的方式保护了一些进步青年学生。预科学生王某,江西瑞金人。某日国民党安徽省党部通知刘文典说王某是共产党员,要他对其严加监视。因说是“证据确凿”,刘文典遂命令校警丁某到王宿舍进行搜查,还真搜出了“秘密文件”。刘文典于是立即叫传达室 王裕祥送王某离校。是日夜,便衣特务来校搜捕,扑了个空。学校向当局推诿,最后不了了之。(杨起田,《安庆文史资料》总第七辑)
刘文典离开安大后,于次年初拜访他的老师章太炎(炳麟),讲述了安大事件始末。章太炎听罢,十分欣赏刘文典的气节,于是抱病挥毫写了一副对联赠之:“养生未羡嵇中散 疾恶真推祢正平。”
赠联巧妙借用汉末狂士祢衡击鼓骂曹的典故,揭 露了蒋的独裁专横,颂扬了刘不畏强暴嫉恶如仇的气节。三年
香港的高伯雨说得更为精彩:“为什么会时时想 到
刘文典的气节不止于此。
刘文典在“国民代表打国民”那天晚上给胡适的信中说:“典这两天眼看人类十分堕落,心里万分难受,悲愤极了,坐在家里发呆,简直拣不出一句话来骂那班‘总’字号和‘议’字号的禽兽。”(《刘文典全集》卷四,第802页)
不过后来他禁不住还是嬉笑怒骂了一番解气: “想起这些人来,也着实觉得可怜,不想来怎么的骂他们,这总之还要怪我们自己,假如我们有力量收买了他们,却还要那么胡闹,那么这实在应该重办,捉了来打屁股。可是我们现在既然没有钱给他们,那么这也就只好由得他们自己去卖身罢了!”(周作人,《北大感旧录·刘叔雅》
1931年粤系军阀陈济棠(反蒋派)知道刘文 典反蒋,曾多次函请刘赴粤共事,并汇来重金相聘。刘决然婉谢,将巨款退回,叹曰:“正当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国难深重之时,理应团结抗日,怎能置大敌当前 而不顾,搞什么军阀混战?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安徽师大学报》1988年第2期,哲学社会科学版)
“九一八”事变后,东三省沦陷,举国上下同仇 敌忾。北平爱国青年学生为敦促国民党政府抗日,卧轨请愿。刘文典积极支持当时在辅仁大学读书的长子刘成章参加请愿。刘成章因体质差,卧轨时受了风寒,请愿归来后患病亡故。这更激发了刘文典对日本人的仇恨。1937年北平沦陷后,刘文典未能及时南下,日本人通过周作人等多次劝诱,请他出山教学、任伪职,都被刘断然拒绝。刘的态度激怒了日本人,他们两次搜查刘在北平北池子骑河楼蒙福禄馆三号的寓所。面对日本人的搜查,刘横眉冷对。他本善日语,但却以“发夷声为 耻”,在日寇面前不讲一句。他常以“国家民族是大节,马虎不得,读书人要爱惜自己的羽毛”告诫自己(诸伟奇,《刘文典传略》)。后在友人的帮助下,刘文典只身辗转来到西南联大。见到比他晚到昆明的吴晓玲教授,刘便向其打听周作人景况。吴说周以“家中还有老小”为托词未出来,刘文典气愤地说:“连我这个吸鸦 片的‘二云居士’都来了,他读过不少的书,怎么那样不爱惜羽毛呀!”(吴晓玲,《忆刘叔雅先生数事》)
刘师培是刘文典的业师,他十分敬佩老师的学问。因刘师培后来投靠袁世凯,在思想上消极保守,刘文典从此便很少与之往来,言谈中也鲜少提及他。
刘文典的四弟刘管廷本与他同居一寓,但刘管廷在冀东某日伪政府谋到一个差事后,刘文典十分气愤,先以有病为由“不与管廷同餐”,后又说“新贵往来杂沓不利于著书”,逐其迁居。
全国解放前夕,胡适打算把刘文典弄到美国,并已为其联系好了学校,还为他一家三口办好了签证,买好了机票。在这人生的十字路口,刘文典拒绝了胡的安排:“我是中国人,我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张文勋,《刘文典全集》卷四,第943页)
刘文典与陈独秀之间友谊深厚。他们是同乡、同事,亦师亦友的多重关系。
1918年有个叫易乙玄的写了一篇诘难陈独秀 的文字《答陈独秀先生“有鬼论质疑”》,刘文典马上援手,做了一篇《难易乙玄君》进行反诘。他与陈同站在辩证唯物论的同一营垒中。
在西南联大时,刘文典家住市郊官渡,离学校较远。当时日本飞机常来轰炸,但他从不缺课。他说:“国难当头,宁可被飞机炸死,也不能缺课。”
解放后,刘文典年事渐高。云南大学为了让他集中精力进行学术研究,一度没排他的课。但他坚持要上课,并声色俱厉地说:“教授怎能不教书?不教书就是失职!”
刘文典喜欢创作诗词。他的爱国情怀在诗词中有强烈反映,比如这篇他赠夫人的《有感》:
故国飘零事已非,江山萧瑟意多违。
乡关烽火音书断,秘阁云烟典籍微。
岂有文章千载事,更无消息几时归。
兰成久抱离群恨,独立苍茫看落晖。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
刘文典恃才傲物,骄傲自大。特别是在清华的10年(1927—1937),学术上取得成就后,随着地位的改变,有点“一览众人小”。这种情绪和客观上的一些原因加在一起,影响了他在学术上的发展。
人是复杂的。在艰难竭蹶之中,刘文典的思想终于消沉了。
昆明的岁月艰苦异常,物价飞涨,货币贬值。那时李鸿章之孙李广平在昆,他和刘文典是同乡,有点远亲,性情也相投。刘文典有时“难以为炊”,就书“刷锅以待”四字差人送到李府。李广平立即便会“雪中送炭”,帮他解困。
抗战胜利后,云南省政府主席卢汉的秘书朱丽东通过李广平找到刘文典,让他为蒋介石六十生辰写贺表,他竟写了。(张文勋,《刘文典全集》卷四,第942页)
1943年刘文典应普洱(磨黑)大豪绅、盐商张孟希之邀,为其母撰墓志。张孟希赠他云土50两。
他的普洱之行遭到了联大同事的非议,最后因此 而被联大解聘。1943年5月,西南联大各校按惯例给教师发聘书。清华大学没有与时为系主任的闻一多商量,就径自把聘书发给了刘文典。闻一多本就对刘文典 的普洱之行不满,对学校不和他打招呼就发聘书也很恼火。闻给刘写信,声称发了聘书也要收回。信中不无讥诮:“昆明物价涨数十倍,切不可再回学校,试为磨黑 盐井人可也。”发此信前,闻一多曾找到时为联大文学院长(亦清华文学院长)的冯友兰,建议对刘停薪,并考虑解聘。冯友兰亦认为刘文典此举不足为人师表,同意解聘。曾是刘的学生,此时为刘的同事的王力为其说项,“我们几个同事去见
刘文典对被解聘一事感到突然、不解,在7月 25日给清华校长梅贻琦的信中说:“典虽不学无术,平日自视甚高,觉负有文化上重大责任,无论如何吃苦,如何贴钱,均视为应尽之责,以此艰难困苦时,决不 退缩,决不逃避,决不灰心,除非学校不要典尽责,则另是一回事耳。今卖文所得,幸有微资,足敷数年之用,正拟以全副精神教课,并拟久住城中,以便随时指导学生,不知他人又将何说。典自身则仍是为学术尽力,不畏牺牲之旧宗旨也,自五月以来,典所闻传言甚多,均未深信。今接此怪信,始敢胫以奉询究竟。”(闻黎 明,(《联大旧事:刘文典被清华解聘始末》)
梅贻琦延至
必须补充说明一点的是:刘文典的普洱之行还有“久无人知的秘密”,“连刘文典本人也蒙在鼓里的内幕。而这件事,在客观上帮助了当时的中共地下党员和进步青年”。
1941年皖南事变后,中共云南工委根据南方 局避免无谓牺牲、保存革命力量的指示,将昆明大中学里比较暴露的党员和进步骨干转移到了各县,仅联大就移出了100多人。其中西南联大地下党领导的“群 社”成员吴显钺、董大成等到普洱中学任教,当校长。该校董事长就是张孟希,他附庸风雅,想找名教授为其母撰写墓志铭。联大同学觉得此事有利于他们隐蔽,便派人回昆明找到刘文典。“刘文典的到来,在客观上起到了掩护联大疏散同学的作用。”(当年与刘文典同行磨黑者萧荻有专文《关于刘叔雅先生磨黑之行》述此,详见
“只吃鲜桃一口”
安大事件后,刘文典应蔡元培邀请,又回到北京大学任教。1929年,由罗家伦介绍,刘文典到清华大学任国文系主任,同时在北大兼课。1938年到西南联大,1943年因磨黑之行被解聘。后又被云南大学续聘,在三尺讲台上躬耕终老。
刘文典开的课很多,在北大时达10门之多,主 要有《文选学》、《校勘学》、《先秦诸子研究》和《庄子研究》等。他授课有特色,既注重疑难字句的考订,又不囿于繁琐的训诂,善于旁征博引。他不喜照本宣科,往往结合自己的研究心得,对学生循循诱导。对学生不得要领地乱用参考书,他会诙谐地说:“去神庙烧香拜佛,烛光闪闪,烟雾袅袅,神佛真容常常模模糊糊、影影绰绰,只有拨开云雾,才能看清庐山真面目。”文史大家游国恩、王力、张中行、任继愈等都曾沐浴过他的教泽。张中行在《刘叔雅》中津津有味地说: “一次是讲木玄虚《海赋》,多从声音的性质和作用方面发挥,当时觉得确是看得深,谈得透。又一次,是泛论不同的韵的不同情调,说五微韵的情调是惆怅,举例,闭着眼睛吟诵‘风压轻云贴水飞,乍晴池馆燕争泥。沈郎憔悴不胜衣。’念完,停一会,像是仍在回味……对他的见解,同学是尊重的。”
刘文典当年在西南联大,上课前先由校役沏一壶 茶,外带一根两尺来长的竹制旱烟袋。讲到得意处,他就一边吸旱烟,一边解说文章中的精义,下课铃响也不理会。有一次他是下午的课。结束了一讲的内容之后,学生们都以为他要开讲新课。可这时他却忽然宣布提前下课,新课改在下星期三晚饭后七时半继续上。原来,下个星期三是
“当他解说《海赋》时,不但形容大海的惊涛骇 浪,汹涌如山,而且叫我们特别注意到讲义上的文字。留神一看,果然满篇文字多半都是水旁的字,叔雅师说姑不论文章好坏,光是看这一篇许多水旁的字,就可令人感到波涛澎湃瀚海无涯,宛如置身海上一般。”(宋廷琛,《忆刘文典师二三事》,台《传记文学》第44卷第4期)
每逢讲授诗歌,刘文典常常摇头晃脑、浅吟低 唱,每到激越处则慷慨悲歌。他不仅自己吟诵,还要求学生模仿。有的同学不遵命,他虽不悦,但也不苛责,只是打比方点拨:“诗不吟,怎知其味?欣赏
大名士吴宓对刘文典也很敬重,常把自己的诗作 请他润饰,还喜欢听他的课。刘文典也不介意,他讲课时喜欢闭目,讲到自以为独到之处时,会忽然抬头看向坐在后排的吴宓,然后问:“吴僧(吴宓)兄以为如 何?”每当这时,吴宓照例起来,恭恭敬敬一面点头一面说:“高见甚是,高见甚是。”惹得学生们在底下窃笑。
其实,吴宓跟刘文典的关系颇为微妙。
吴宓在西南联大开过《红楼梦》讲座,自认红学 家的刘文典对吴的观点不能苟同,就唱“对台戏”。由于听众太多,讲座由小教室迁到室外小广场,刘则秉烛讲授。刘文典身着长衫登台,一女生为他斟茶。他忽然 有板有眼地念出了开场白:“只——吃——仙——桃——一——口,不——吃——烂——杏——满——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讲红楼梦嘛,凡是别人说过的,我都不讲;凡是我讲的,别人都没有说过!今天给你们讲四字就够!”接着在身旁小黑板上写了“蓼汀花淑”四个大字,然后大抒己见。
刘文典不仅课上得有特色,著述也颇宏富,除校 勘古籍外,还有大量译著。他刚到北大当教授时,年仅27岁。当时的文科办公室被称为“卯字号”。里面有两只老“兔子”——己卯年生的陈独秀、朱希祖,三只 小“兔子”——辛卯年生的胡适、刘半农和刘文典。北大人才济济,刘文典深感自己学识浅薄,自忖要想在北大立足,没有著述支撑不行。他以古籍校勘为目标,把重点放在了秦汉诸子上。历数年青灯黄卷,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他的《淮南鸿烈集解》。胡适在所作序中推崇说:“叔雅治此书,最精严有法。”那时胡 适已倡导白话文,为了表示对这部书的尊重,破例用了文言。该书出版后受到学术界的好评,刘文典的学术地位也大大提升。此后他仍发愤不止,1939年又出版 了《庄子补正》,不肯轻易誉人的陈寅恪也作序赞曰:“先生之作,可为天下之慎也。”“此书之刊布,盖将一匡当世之学风,而示人以准则。岂仅供治《庄子》者 之所必读而已哉?”
“一字之微,征及万卷”是刘文典的治学格言。 校勘古籍不仅字字讲究来历,就连校对他也从不假他人之手。在致胡适的信中,刘文典大叹校对的苦经:“弟目睹刘绩,庄逵吉辈被王念孙父子骂得太苦,心里十分 恐惧,生怕脱去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删;多出一字,后人说我是妄增;错了一字,后人说我是妄改,不说手民弄错而说我之不学,所以非自校不能放心,将来身后虚名,全系于今日之校对也。”(书信辑存,《刘文典全集》卷四,第795页)他所征引的材料,特别强调“查证原文”,以免以讹传讹灾梨祸枣。他的一位老学生 李埏,在上世纪40年代曾向他借阅过一本有关唐三藏取经的书,发现书的天头地脚及两侧空白处都布满了他的批注。注文除中文外,还有日文、梵文、波斯文和英文。“其知识之渊博,治学之严谨,令人叹为观止。”(傅来苏,《刘文典先生教学琐忆》)
“替庄子跑警报”
恃才傲物者,古今有之。近代名士中,刘文典当属一个。
“他的特点就是比以‘怪’闻名的刘师培还要怪 上三分,所以时人以‘才高’、‘狂傲’来评价他。”“在北大教授中,刘文典尤以‘狂傲’与辜鸿铭齐名。”(文中子,《刘文典全集》卷四,第986页)刘文 典并不否认。他曾反省自己:“以己之长,轻人之短,学术上骄傲自大,是我的最大毛病。”不过,他又说,“但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陈寅恪、胡适 当不在此列。但他对业师刘师培却颇有微词,认为他“著述征引的材料,有时只凭记忆”,所以难免失误。
且先看几节他的自述,以及与弟子谈话时对他人的评论:
“前人校释是书,多凭空臆断,好逞新奇,或者所得,亦茫昧无据。”(张德光,《庄子补正》跋)
“这两位诗人(元遗山、吴梅村)的诗,尤其是吴梅村诗,老实说,比我高不了几分。”(王彦铭,《刘文典先生的一堂课》)
“弟近来所发见的,在老大哥面前,说句狂话,实在比石 、伯申贤乔梓的东西坏不了许多,要比起曲园来,竟可说‘好些’呢!”(《刘文典全集》卷一,第807页)
“别人不识的字,我识,别人不懂的篇章,我懂。你们不论来问什么问题,我都会予以解答。”(郭鑫铨,《初识刘文典先生》)
据传上世纪30年代末,在西南联大上课时,他偶然提起跟章太炎学《说文》一事时,顺便说了一句“鲁迅也参加学习”,同时一举手伸出小拇指。解放后有人揭发他反对鲁迅,刘辩称“那是尊敬他的表示。”伸小拇指是褒是贬,已无从考证。本意如何,唯刘文典自知了。
关于他的癫言狂语,在坊间流传甚广,现择几则有代表性的:
“两个半庄子”。
刘文典的《庄子补正》共10卷,于1939年 出版。每上《庄子》课时,开头第一句总会自负地说:“《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言下之意,他如不懂,别人就更不懂了。曾有人问他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他口出狂言:“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
学界流传的另一个版本是“有两个半人懂《庄子》。”除庄周、刘文典外,还有“半个”,那“半个”,一说是指日本某学者;一说指冯友兰或马叙伦,因他俩都曾从哲学的角度讲授过老庄。
“替庄子跑警报”。
在昆明时,某日空袭警报响起,师生们争先恐后往出跑,沈从文恰巧与刘文典擦肩而过。于是他对同行的学生说:“陈寅恪跑警报是为了保存国粹,我刘某人跑是为了庄子,你们跑是为了未来,沈从文替谁跑啊?”
“太上教授”。
刘文典看不起文学创作,他认为“文学创作能力 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一次有人问他可知道名噪一时的巴金,他喃喃自语:“我没听说过他,我没听说过他。”昔日在西南联大他也不把朱自清这些“才子”出身的教授放在眼里。当西南联大要提沈
“吹牛的本钱。”
西南联大青年教师陶光是刘文典的得意门生。因 教务繁忙,陶久没去拜见老师。某日,陶拨冗专门拜访。一见面,刘文典就劈头盖脸地把他一顿臭骂,说他是“懒虫”、“没出息”,“把老师的话当耳边风”。陶光被骂得莫名其妙,忍无可忍正要反击时,刘文典一拍桌子,更加大声说:“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为吹牛的本钱,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绝望吗?”口气 由硬变软。陶光听到老师是想把自己当作“吹牛的本钱”后很受感动,几乎破涕为笑。师生的情谊从此更深了。后来刘文典特地请陶光为自己的著作题签。
“好生之德”。
西南联大时,刘文典的学生李埏在向他借的一本 《唐三藏法师传》的书页中,发现了一
“观世音菩萨”。
刘文典在课堂上往往会发惊人之语。一次,学生向他讨教如何写好文章。他信口说:“只须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学生不解。他说:“‘观’,是要多观察;‘世’,是要懂得世故;‘音’,是要讲究音韵;‘菩萨’,即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老百姓服务的菩萨心肠。”
“擦皮鞋者”。
1957年3月,刘文典在北京开全国政协会期 间,在给次子刘平章的复信中称呼其为“kolya”,落款为“擦皮鞋者”。原来,开会期间他在书店看到《苏联画报》上有一幅名为《擦皮鞋者》的讽刺溺爱子女社会现象的漫画。画面上,一个满额皱纹、衣着褴褛的老头在严冬中蹲在地上为儿子“kolya”擦皮鞋。此时刘文典正好接到在成都读大学的儿子讨生活费的来信,想到自己对儿子的溺爱,不免自责。他没有摆出“老子”的架子,而是以一种幽默的方式来教育儿子。信中不提寄钱的事,反说自己在京费用大,钱已用完,要儿子汇点来解除经济危机。儿子平章读后,既感温馨又受教育。
“我再生了”
云南解放后,刘文典一直在云南大学执教。在思 想改造中,他比较顺利地过了关。他承认自己缺点很多,但无罪行。他还把鸦片彻底戒掉了。他多次宣称:“出于反动统治的旧社会,走投无路,逼我抽上了鸦片, 解放后,在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国家蒸蒸日上,心情舒畅,活不够的好日子,谁愿吸毒自杀呢!”“今日之我,已非昨日之我,我再生了!”(刘兆吉,《新文 学史料》2002年第4期)时李广田为云南大学校长,对他十分尊重,言必称其“老师”、“刘老”。每每开会,都请他先作发言。因刘文典有杰出的表现,受到 了党和政府的优厚礼遇。评定职称时,他是云南省唯一一名一级教授(文科),并被推选为全国政协第一届、第二届委员,在怀仁堂受到毛泽东等党和国家领导人的亲切接见。他在政协大会上发言:“我很侥幸地、很光荣地赶上了这个伟大时代,更高兴的是以一个九三学社成员的身份来做一个共产党的助手。我愿意献出我的余生,献出我的全力,为国家社会主义化而奋斗!”(《在全国政协第二届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上的发言》,《刘文典全集》卷四,第780页)
刘文典
为纪念刘文典诞辰110周年,安徽大学、云南大学联手整理出版了近千万字的四卷本《刘文典全集》。(安徽大学出版社、云南大学出版社合作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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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文典的狂与真
现代史是一个狂人辈出的时代。但有的人是真狂,有的人是佯狂;有的狂是人性的抒发,除狂无以寄托,有的狂则是为了狂以外的目的,所谓“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虽然,为利益狂似乎可以原谅宽恕。在这些狂狷之士中,刘文典算得了一个响当当的汉子。
刘文典年轻时师从大名人章太炎,学有专攻,其《淮南鸿列集解》、《庄子补正》、《三馀札记》、《读〈文选〉杂记》都为一时称誉。1916年他 27岁时,即被聘为北大教授。五四运动前后,担任《新青年》杂志英文编辑,介绍叔本华等哲学著作,译有《进化与人生》、《进化论讲话》、《生命之不可思议》等。
刘文典是国学大师,但他能名闻全国,却始于他对蒋介石的顶撞。1928年,刘任安徽大学校长期间,学生闹学潮,蒋介石传令刘文典当面向他汇报。刘文典对蒋介石给教育部下达的文件里使用了“责令、责成”、“纵容学生闹事”等词十分不满,自以为“我刘叔雅并非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应对我呼之而来,挥手而去!”
见蒋介石时,他戴礼帽着长衫,昂首阔步。蒋介石冲口问:“你是刘文典么?”刘文典不仅没叫他蒋主席,反而傲然说:“字叔雅,文典只是父母长辈叫 的,不是随便哪个人叫的。”蒋要刘交出在学生风潮中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要严惩罢课学生。刘文典说:“我只知道教书,不知道谁是共产党。”蒋说:“你这校 长是怎么当的?不把你这学阀撤掉,就对不起总理在天之灵!”刘毫不相让:“提起总理,我跟他在东京闹革命时,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哩!”
说到激烈处,两人互相拍桌大骂,一个骂“你是学阀”,一个骂“你是新军阀”。结果,“学阀”拧不过军阀。蒋介石把刘校长关进大牢,经蔡元培等人营救,刘文典免去牢狱之灾。
刘文典的另一件轰动全国的事,是1932年夏,他以清华大学国文系主任身份请陈寅恪拟国文试题,陈除出了“梦游清华园记”的作文题外,还出了对子题“孙行者”,让久违了对对子的学生们多不知所措,引起舆论大哗。
刘文典的《庄子补正》共10卷,于1939年出版。由于陈寅恪作序给予较高评价,使刘的身价倍增,获得了“庄子专家”的美誉。每上《庄子》课 时,他开头第一句总会自负地说:“《庄子》嘛,我是不懂的喽,也没有人懂!”言下之意,他如不懂,别人就更不懂了。曾有人问他古今治庄子者的得失,他口出狂言:“在中国真正懂得《庄子》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庄周,还有一个就是刘文典。”
刘文典看不起文学创作,他认为“文学创作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
一次有人问他可知道名噪一时的巴金,他喃喃自语:“我没听说过他,我没听说过他。”在西南联大教书时,他不把朱自清这些“才子”出身的教授放在 眼里。当西南联大要提沈
国学大师的世纪人生:刘文典为何轻视沈从文?
挨过蒋介石耳光,也曾踢中蒋主席肚子而遭到关押之苦的刘文典,并不是轻易对他人心悦诚服的,陈寅恪算是一个少有的例外。此后的若干岁月,刘文典那恃才傲物的“狷介”性格并未有所收 敛。他公开宣称整个中国真懂《庄子》者共两个半人,一个是庄子本人,一个是自己,另半个是指马叙伦或冯友兰,因当时马、冯二人皆从哲学的角度讲《庄子》。另有一说是指日本某学者,意思是指在中国真正懂《庄子》者乃自己一人而已。刘文典如此自夸,并不是信口开河或真的“精神不正常”,确有三踢两脚的绝招。来 到西南联大后,每当刘文典开讲《庄子》,吴宓等几位重量级
在恃才傲物,不可一世的同时,刘文典对搞新文学创作的学者又分外轻视,并放言“文学创作的能力不能代替真正的学问”。有一次警报响起,他挟着一个破布包, 从屋里蹿出来就往郊外的山野方向逃窜,路上正遇联大文学院的副教授、著名小说家沈从文夺路而奔。刘文典顿时火起,停住脚步侧过身对沈从文大声骂道:“我跑 是为了保存国粹,为学生讲《庄子》;学生跑是为了保存文化火种,可你这个该死的,跟着跑什么跑啊!”
沈从文出身穷乡僻壤的湘西,仅念过小学,及长后又以当兵谋生,属于自学成才的“土包子”学者和作家,没有西洋与东洋“海龟”的神气,在校中颇为东西洋大小 “海龟”轻视,沈氏在文章中也不断地称自己为“乡下人”。在昆明时的沈从文由于辈分较低,加之生性腼腆,不轻易与人叫劲儿。此时见瘟神一样的东洋“海龟” 兼“国宝”刘文典气势汹汹地向自己逼来,未敢计较,索性来了个逃之夭夭。刘氏仍不知趣,望着沈从文的背影继续嘟囔叫骂不止。由于刘文典对新文学与现代作家的蔑视,当他得知学校当局要提拔沈
刘文典对沈从文的轻视是否有失公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对陈寅恪的评价大致是不差的。与陈寅恪同学的吴宓离开哈佛15年之后的1934年夏季,在一篇 关于陈寅恪《
安大首任校长:国学狂人刘文典
刘文典,安徽合肥人。原名文聪,字叔雅。1889年12月生。1906年入芜湖安徽公学学习,因聪明好学,积极上进,为该校教师陈独秀、刘师培的赏识,并受到他们反封建民主革命思想的影响和熏陶。1907年加入中国同盟会。
在民主革命思想的影响下,刘文典1909年赴日本留学。1911年辛亥革命爆发,青年时代的他怀着满腔激情,于1912年回国,在上海于佑任、邵力子等主办的《民立报》担任编辑,宣传民主革命思想。1913年再度赴日本,1914年加入中华革命党,并任孙中山秘书。
1916年,刘文典回国,在北京大学任教,研究诸子著作。1923年出版专著《淮南鸿烈集解》,受到学术界极大重视。继《淮南鸿烈集解》之后,刘文典又从事《庄子》、《说苑》等书的校勘,写了《三余札记》。这段时间是刘文典在学术上最有成就的时期。
“五四”期间,刘文典站在新文化运动的一边,曾在陈独秀主办的《新青年》杂志编辑部担任英文编辑,翻译了《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叔本华自我意识说》、《佛兰克林自传》、《美国人之自由精神》等外国学术论著。
刘文典1927年任安徽大学校长。1929年任清华大学中
1938年
1943年,刘文典被聘到云南大学任教,云南大学校长熊庆来聘请他在云大担任“龙氏讲座”,后一直担
1949年末,昆明解放前夕,朋友曾动员他去美国,已替他找妥具体去所,并为他一家办好了入镜签证。在这关键时刻,刘文典谢绝了,他说“我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离开我的祖国”。
全国解放后,刘文典的生活和工作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决心为新中国的教育事业贡献力量。他在云南大学先后讲授“杜诗研究”、“温李诗”、“文 选学”、“文赋研究”、“历代韵文选”以及顾炎武、夏完淳评介等课程,并着手撰写《杜甫年谱》。1956年刘文典被评为一级教授,被推选为全国政协第一、二届委员。正当他准备完成计划中的学术著作时,不幸于
刘文典狂傲的理由
刘文典最初以狂傲著称,其实他是一位博学多识、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国学大师。
“提起总理,我和他在东京闹革命时,还不晓得你的名字呢。青年学生虽说风华正茂,但不等于理性成熟。些微细事,不要用小题目做大文章。如果说我是新学阀的话,那你就是新军阀!”
上面这段话的听众,是一位曾经在中国历史舞台上呼风唤雨权倾一时的人物,他叫蒋介石,时任南京国民政府主席。讲这段话的人,叫刘文典,时任安徽 大学文学院主任、实际意义上的校长。一个小小芝麻官居然敢抗颜犯上,向“党国救星”叫板,刘文典何许人也?竟然这么狂?章玉政的《狂人刘文典》,带我们走近这位国学狂人。
痛斥蒋介石,刘文典一骂成名,我们从中可以看到中国文人的那种藐视权贵的狂气和坚持人格独立的硬气,刘文典的身上,依稀晃动的是那位让永乐皇帝很丢面子的方孝孺和那位褪了衣衫击鼓骂曹的祢衡的影子。
刘文典狂,但绝非只靠耍嘴皮子,他凭的是实力。
师承刘师培、章太炎,与胡适、陈寅恪为友,追随过孙中山,骂过蒋介石,受到过毛泽东的夸赞,这些经历,可以让我们知道刘文典的地位如何,也足以令那些仅仅与名人握过手、合过影就四处招摇之辈汗颜。
刘文典写成《淮南鸿烈集解》,请胡适用文言文写一篇序言。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胡适几乎已经不再用文言文写文章了,但是,他还是爽快地答应了 刘文典的要求,写了一篇文言文序言。胡适此举,足见二人交情之深,更见胡适对刘文典著作的重视。不仅如此,刘文典的学术著作还受到蔡元培、陈寅恪、梁启超、鲁迅等文化名流的认可,他在学术研究方面功夫之深,由此可见一斑。
刘文典讲《红楼梦》,听者如云,其中不乏当时已经很有名气的教授。他的观点,就连对《红楼梦》很有研究的吴宓听了,都点头称是。当时研究红楼梦的人很多,像胡适、蔡元培、吴宓等,在名家荟萃的研究领域,刘文典居然能争得一席之地,由此可知他在文学方面的造诣。
“百无一用是书生”,自古武将眼中的书生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空有满腹诗书却于事无补。刘文典却不是只知钻研学问的“老学究”、“书呆 子”,他时刻关注着国家的命运。他的长文《美日太平洋大战和小说》,从文学鉴赏的角度分析当时的国际战争局势,眼光独特,得到了太平洋最后战局的印证。他的关于如何对待日本的文章,虽在当时并不被认可,但事实证明,他的观点是理性而颇具远见的。
学术上的成就和那种远见卓识的智慧,是刘文典“狂”的资本,人格上的魅力更是他“狂”的理由。
日本人入侵中国,北京即将沦陷,胡适准备安排刘文典及家人到美国去,已经给他们办好了入境签证,并安排好了工作,刘文典却拒绝了:“我是中国 人,为什么要离开祖国?”西南联大在云南成立,刘文典闻讯后,抛妻舍子,独身一人,辗转千里,到联大效力。在批判胡适时,不少人都违心发言,刘文典却顾左右而言他甚至睡觉。他虽然瞧不起沈从文,但听了郭沫若批判沈从文的发言后就不再理郭沫若。刘文典狂,却不狂妄,他曾经多次在课堂上情不自禁地竖起大拇指 说:“这是陈(寅恪)先生!”然后,又翘起小拇指,对向自己说:“这是刘某人!”,“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我心”,拥有这种孤高的人格,刘文典岂不狂得令人敬佩?
这样一位博学多识、思想独立、人格独立的国学大师,却由于种种原因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他的事迹,只能零星地在一些篇章里出现,令人难见全豹。大师的身影渐行渐远,但是那份疏狂却总在吸引着一些人。一个偶然的机会,刘文典大师的身影突然闯进了本书作者的视线。作者多方搜集资料,细心考证,拂去历史 的浮沙,终于还原了大师的本来面目。作者多情,更主要的还是大师多彩啊!
刘文典的“不狂”
中国历史上出过不少“狂人”,近代最有名的“狂人”之一,可说是安徽的刘文典(字叔雅,1891-1958)。刘文典是校勘学的大家,陈寅恪那封著 名的《论国文试题书》就是写给他的。刘文典精于古书句读和文法,人送外号“刘格兰玛(GrammarLiu)”。他校订的那些古籍,现在恐无几人读过。大家对他的了解,主要是通过那些传闻一时的狂言和狂行。今年是刘文典逝世五十周年,也是他“顶撞蒋介石事件”八十周年。在这个特殊的年份里,我们读到了关于 他的第一本评传《狂人刘文典》。顾名思义,《狂人刘文典》当然以讲述刘文典的狂言与狂行为主。不过,读书之道,本来就是见仁见智,狂者见狂,不狂者见不狂。我最感兴趣的,是书中透露出来的刘文典的“不狂”。
刘文典常说:“我最大的缺点就是骄傲自大,但是并不是在任何人面前都骄傲自大。”本人替“狂人”归纳了一下,他老人家大概对五类人从没狂过。第一类是他尊敬的师友,比如他的“本师”刘师培、夸他“叔雅,你真好”的“章疯子”章太炎、“人非常好的”陈独秀、“最敬爱的朋友”胡适、“五十年内不可能再有”的陈寅恪以及“忠信笃敬、今之古人”吴宓。第二类是有真才实学的外国学者,比如叔本华(刘文典说自己“好庄子与叔本华哲学”)、富兰克林、达尔文、 赫胥黎、海凯尔(ErnstH.Haeckel)、丘浅次郎、永井潜和高本汉。第三类是一些肯为民办事且忠勇抗战的军政人物。刘文典不但同他们来往(如卫 立煌),还替他们撰写寿表和神道碑记(《李仪廷将军七旬寿序》和《唐淮源将军庙碑》)。第四类是广大青年学生。在学生面前,刘文典没有任何架子。有的学生甚至说他“的确渊博而无自满的表现”,这不干脆就是在说他“不狂”了吗?由此可见,“狂人”“狂”得很有分寸。
还有第五类人,就是社会上卑微可怜的小人物。讲个《狂人刘文典》没有采用的故事。民国某年,刘文典为校《淮南鸿烈》住进白云观阅《道藏》。一 天,观里来了位“大仙”,手拿旧报纸包的诗集,昂然闯进门房,见刘文典就说:“我的才太高了,所以很苦的。这是我的诗集,诗好得很……你细细读罢。”刘文 典强忍住笑,一面假装看诗,一面听他继续发高论:“我最好哲学,现在研究佛学和写字。我是以哲学为方法,政治活动为目的,政治也是我的唯理哲学的一层。我的书梁任公看过,现在译一部阿肯的《精神哲学》,请胡适之出版。胡适之、梁任公都聪明,但是没有专门学问,他们和杜威一样,都很浅的,不及阿肯和贝尔格逊 的道理深。我就不像他们了,我要把宗教、哲学和佛经的道理都创造出来,自己发明到最高的地步,我的弊病就是失之太高了、太高了。”阿肯指德国哲学家倭铿 (RudolfEucken),贝尔格逊即法国哲学家柏格森(HenriBergson)。“大仙”兜了大半天圈子才转入正题,他想讨一笔旅费回乡,铜子票和铜子都不嫌弃,理由是:“我是不择细流,所以能成其大,我的才学所以能如此的成就,也就是这个道理。”刘文典不敢笑出声来,忙把零钱全部给了他。他点 完钱,坚持要把诗集留下,供刘文典晨昏拜读。刘文典再三辞谢,他方肯收回。临别时,他一再说,其实你应该好好读读我的诗,不可专做那校书的枯燥活计。走到门口时,他忽然想起还没拜会观里的道长,就说“宗教哲学家不可不见见宗教家”。刘文典赶紧拦住他,说老道们什么也不懂,当不起您这样大学者的拜候,好歹才把他打发走。刘文典显然看出“大仙”来自社会底层,是个自视甚高却不得其门而入的民间学者。对这样一个可怜人,他“狂”不起来。
刘文典的“狂”,主要是对自己的学问有自信,就像他说的“我既然是‘权威’,当然有权威思想,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他涉猎过的多种学问,说 起来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某些思想动向还特别有缘,《狂人刘文典》中对此多有评点,很可供留心世态人心者参考。刘心武揭秘《红楼梦》,我一集也不落地看过,而刘文典在西南联大曾“三易其地讲《红楼》”,一时传为美谈。《于丹〈庄子〉心得》参考文献中,刘文典的《〈庄子〉补正》位列第二,第一是《庄子》。钱文忠开讲《玄奘西游记》,道俗两众赞为功德无量,但很少人知道刘文典曾细校《大唐西域记》和《慈恩法师传》,欲“与东西洋学者一较高下”。徐星研究鸟类从恐龙 进化而来的问题,想填补进化论上“缺失的一环”,不知道他是否了解刘文典翻译过赫胥黎《近世思想中之科学精神》、丘浅次郎《进化与人生》和《进化论讲 话》,以及海凯尔《宇宙之谜》和《生命之不可思议》。不管怎么说,刘文典研究过的那些学问和问题,今天依然很有生气。
世人一般只把刘文典看作“专会做选体文者”,“反对白话文的国粹家”,甚或不谙世局的冬烘先生。其实,刘文典很早就跟随美国传教士学习英文,从威廉·耶路撒冷的《哲学概论》入西方哲学之门,还写过一篇《唯物唯心得失论》,赞扬过叔本华“天纵之姿,既勇且智,集形而上学之大成,为百世人伦之师 表”。《狂人刘文典》对世人的这种成见多有纠评,有助于读者全面了解刘文典。自从1999年《刘文典全集》出版后,他早年介绍进化论和科学方法论的工作重 新引起注意。可惜很少有人介绍他这方面的工作和第一手材料,包括他有关进化论和科学方法论的中外文藏书。2008年初,我在搜购民国时期数理逻辑和科学哲 学类书刊时,从安徽芜湖购得一册任鸿隽(字叔永,1886-1961,化学家)等所著《科学通论》(上海:中国科学社,民国八年3月1日初版),意外发现 竟然是刘文典赠书,书上有他的签章和批注。这本《科学通论》原是旧国立安徽大学图书馆藏书(有图书馆藏书章)。扉页上有毛笔写的“叔雅赠”三字。扉页后面 书名页上题有“
《狂人刘文典》不是一本史学家的专著,我们自然不能以汪荣祖《史家陈寅恪传》或唐德刚(译注)《胡适口述自传》那样的标准来要求它。但是,我还 是想提出几个小问题供作者参考。比如,第130页讲到陈福康无钱自费留美,刘文典偶闻“中国人在美国青年领事馆有半工半读的机会”,就写信请胡适帮自己这 个学生留心一下。经查,原信内容是“吾国在美青年领事馆员多有半工半读、继续求学者”,“美国青年领事馆”显系误解或误引。另外,书中所引某些材料似需深 入鉴别,如第298-299页引用吴崇《
从整体上说,《狂人刘文典》立论中肯、内容丰富、语言通俗、构思善巧、定位恰当,能够做到这些非常不容易。我自己读后感到获得无数新知。还有一点不得不提,就是作者在搜集文献资料、参访相关人物的三年中,发现了《刘文典全集》未收的若干佚文,如《我的思想变迁史》、《怎样叫做中西学术之沟通》、 《历代循吏史实》、《刘文典在批判胡适大会上的发言稿》、《刘文典自我检讨》等。同时,书中还引用了刘文典的学生李作新的未刊稿《庄子与〈庄子〉大家论生态平衡》、《刘文典湛述〈墨子〉与光学定律》、《刘文典论爱因斯坦》,这也是很有趣的史料。据说,作者正在协助“刘文典全集编委会”把佚文补进《刘文典全 集·补编》。我很佩服他寻找史料的敏锐和勤奋,当然也羡慕他发掘到新材料的好运气。梁启超在论述为近代人物立传时说:“此时不作,将来更感困难。此时作, 虽不免杂点偏见,然多少尚有真实资料可凭。此时不作,往后连这一点资料都没有了。”《狂人刘文典》之作,为全面认识刘文典的“狂”与“不狂”打下一个基 础。应该说,这本书的出版是十分及时的。
一、当过革命党,骂过蒋介石
他这一生都充满浪漫传奇的色彩,18岁加入同盟会,1909年东渡日本,师从章太炎,并积极参加反清革命运动。1913年,宋教仁在上海车站被 谋杀时,他的手臂也曾受伤。后来又回到日本,当过孙中山的秘书。袁世凯死后,他回国,本想从事政治运动,但看到军阀混战,政治黑暗的局面,于是放弃了政治学,转向文学,一面教书,一面从事古籍校勘和研究,经数年奋斗,终于有成。
1929年,刘文典任安徽大学校长。该校学生闹学潮。蒋介石当面召见刘文典,要他交出闹事的共产党员名单,并命令他严惩罢课学生。刘文典当面顶撞:我不知道谁是共产党。你是总司令,就应该带好你的兵;我是大学校长,学校的事由我管。蒋介石十分气恼,当场打了他两耳光,把他打入监狱。这就是当时轰 动一时的大学校长坐牢案,因而激起安徽大学师生公愤,纷纷上街,举行游行示威,蔡元培等社会名人也出面力保,蒋介石不得不释放了刘文典。后来他去了清华大学,从此与清华结下不解之缘。
二、真名士语自狂
旧时学识渊博的大家名士,大都豪气干云狂傲不羁,或放浪形迹不合流俗,或言谈惊世思维奇特。
还有一次,跑警报时,刘文典见一新文学作家跟在他后面跑,便正言厉色道:“你跑做什么!我跑,因为我炸死了,就没有人讲《庄子》!你死了怕什么?”说话十分“狂妄”。
三、上课风采
有一次在课堂上学生问他怎样才能把文章写好,他说只要注意“观世音菩萨”就行了。众学生不解。他加以解释说:“‘观'是要多多观察生活;‘世' 是要明白社会上的人情世故;‘音'是文章要讲音韵;‘菩萨'是要有救苦救难、为广大人民服务的菩萨心肠。”其实这种“观世音菩萨”理论对现在我们的写作也 还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四、白璧微瑕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世上没有完美无缺的人。
在生活习惯方面,他是西南联大唯一吸鸦片的教授。好在
信息来源:中安在线